■■■■■■寄缶庐其人其印——钟国康篆刻序 ■ 薛永年
寄缶庐其人其印——钟国康篆刻序 薛永年钟国康者,岭南之奇人也。生于雷州,侨寓深圳。高居七楼,室号寄缶庐,四壁悬书法,柜案列千章,令人目眩神迷,如进七宝楼台。而居恒无定,于番禺有三贤堂,羊城亦有居所,故贸然造访者,每望门墙而去。本工绘事,然深藏不露,唯以毛颖铁笔闻名朝野。其京中友人刘君彦湖,与余同事,雅擅金石,尝称其能,并做曹丘,因得以相识也。
国康其人,发浓黑,须数茎,短小精悍,身似晏婴,形容羸弱,而精力弥满。不衫不履,似落拓,亦似潇洒。室内戴墨镜,赴宴着短裤,衣襟之墨痕印色赫然,手机之长绳春蚓秋蛇,似若不修边幅,而实寓设计意匠。而于嵌名对联,精巧雅正,早已有声文林。所作装帧包装,更极尽巧密精思。一望而知,此公乃深谙当代社会种种,又善出奇兵之现代书家印人也。
其人语速极快,如弹发连珠。相与论印学,初不言传统,而自美其美。讥刺今古印人,淋漓酣畅。标举自家艺术,雄谈自信。尝曰:“吾之印殊少解人,唯上诉真宰耳!”乍闻其言,觉出语轻狂,而相谈有顷,轻狂之感顿无,善学深思之诣遂显。盖不独能见古今诸家之短,尤能会古哲今贤之长,取舍前修,推陈出新,其思维辩证,识超见灼,故独具手眼。余不禁叹曰:“昔米元章谓英雄欺人,实欺附庸风雅无学而好事者耳。”
治印一道,由来久矣,本于昭信实用,发为艺术审美。秦汉以来,与时俱进,明清以降,复与书画齐驱。本于六书,而小变篆隶体势,分朱布白,而考究疏密参差。刀法兼之笔意,锋芒迸于美石。妙师造化,发自灵台,笼天地于方寸,挫万象于刀锋。历代名家辈出,晚近流派蜂起,各擅其妙,极少雷同。故世称金石之学,原系考校文字,迨至清代,亦以涵括治印。此独特之艺术,早与书画并美,实吾华艺术之独创,民族文化之奇葩,而泽被东亚万方者也。
观夫印学典范,真如千峰竞秀,百派分流。或繁丽如群星布天,或灿烂若万花齐放,或淡冶似春风舒卷,或蒙胧近烟霏雾结,或豪放如骏马脱缰,或神奇如惊雷闪电。意象关乎世情,风调系乎情性。故千变万化,面貌各殊,与时俱进,至今尤然。古来交通不便,治印每囿于地域风习,时下开放搞活,印人多耽于抽象表现。彼国康者,贵能超越地域之井底,逐鹿古今大家于中原。此固在眼界开阔,目标高远,若非积数十年艺舟推移之力,又何能此日中流自在哉。
岭南印学,盛于乾嘉,黎、谢开其先路,诸家踵继其后。二樵治印,出自秦汉,间以隶书入印,古朴峻傥。云隐铁笔,溯源秦汉,承接元人,雅正淳古。其后虽有陈澧、孟鸿光、朱越生、何昆玉、梁星堂诸家争流竞秀,而名垂海内者,均不及黟山黄牧甫。黄氏佐吴愙斋主广雅书局,流寓羊城,钻研金石,篆刻初学吴熙载,后转攻秦汉玺印,平正中见错落,含蓄中寓刚健,用拙于巧,不加修饰,异军突起于清末,影响岭南至大。邓尔雅、黄文宽,虽依违各家,各有所成,而深受黄氏之陶镕,旨趣尚妍雅,亦不容讳言也。
然而,列宿垂天,大星夺目,印坛百家,巨匠夺人。揆诸近代印坛,允称独步千古者,唯赵悲盦、吴缶庐、黄牧甫与齐白石耳。而赵、黄秀雅,吴、齐豪放。岭南多传赵黄一脉,国康性近吴齐雄肆。弱冠即嗜篆刻,初生牛犊,铁笔纵横,不由门入,为求深造,乃拓印百痕,远赴广州,请教时贤,得黄文宽当头棒喝,遂焚膏继晷,潜入传统深处,研字学,究布白,穷笔意,探刀法,行将而立,篆刻已优入法度。个展开幕,求者如云,作品远行东亚西欧,日本书画篆刻家联盟聘为顾问,年方而立,已为中国书协会员焉。
惟胸有远志,乃不息进取,需摒弃干扰,能深造求通。明乎此,国康遂摆脱俗物,闭关自处,十三载间,借径明清流派,参证秦玺汉印,放大各家印蜕,从容斟酌比较,探索时代气息,谋求印外融通。始悟完白、让之疏密婀娜,至缶庐而古厚雄浑。考敬身、小松之刀锋石味,至白石而淋漓痛快。故于吴齐雄健磅礴,心悦诚服。盖缶庐得益于石鼓封泥,用刀如笔,苍古雄浑,布白雅正参差,边栏完残互见,故气象浑成,雄视千载。白石取法三公山,用将军印急就法,变曲为直,简化笔意,夸张收放,单刀侧入,天马行空,沉着痛快。以是,国康因白石堂名寄萍,昌硕斋号缶庐,乃合而为“寄缶”,自名其庐,盖欲囊括两家而更求开拓故也。
历二十寒暑,钟氏印学卓然自成一家。盖取白石之肆而去其薄,取缶庐之雄而去其钝。合二氏之长,融多家之美,刚健益增婀娜,浑厚亦出锋芒。字法以斯篆为本,兼之缪篆、汉隶、旁参简体。笔意以篆为体,以魏碑、黑体、宋版、行草为用。刀法旁收博采,不拘一法,尤于天发神懺,多有会心。其印务求内圆外方,气足韵厚。白文分布,取汉印计白当黑,虚实以变使转,横斜以佐平直,倍觉笔阵之严,不乏壮怀之肆。朱文布白,取碑额镜铭变化,增其转折顿挫,有风舒云卷之逸,多浪遏飞舟之雄。更益以石门颂堂宇之宽博、王觉斯勾连映带之气脉,颜鲁公抱一守正之张力。其独特之风格遂炳耀乎诸家之外。
赵悲盦曾有印跋曰:“古人有笔兼有墨,今人但见刀与石。”刀锋石味,每见诸西泠八家,有笔有墨,自赵吴更形自觉。唯水晕墨章,运于宣纸始见,石质坚实,发挥墨晕为难。以是晚近印人,知易行难,苦无良策。凡称有笔有墨者,不过笔意之筋骨肉毕具耳,鲜有得印中墨趣者。国康参白沙飞白之苍,取虹庐涨墨之润,出之以刀锋隐显与夫印石斑驳,更从印泥之粗细,钤盖之轻重,求飞白涨墨之趣。于是,治印之墨法乃备。其行刀如笔,或正或逆,或衝或切,亦单亦双,或沉稳,或跳跃,笔中见意,意外有墨,或精整如玉箸,或风化如古拓。清晰处为多,一如晴空朗月,模糊处辅之,又如兴云蕴雨。铁石变为生命,艺术赋予精神,不独筋骨肉停匀,精气神饱满,而宇宙大化之万千变化,亦现于方寸也。
论者每云,国康印艺,变岭南之秀雅,成河朔之壮伟,气象浑成,磅礴恣肆,沉着痛快,生意勃发,一味霸悍,良有以也。然以余观之,国康之技,豪放寓乎沈雄,刚健兼之婀娜,庶几近乎道矣。道在自然,更在三易。三易之中,变易居首,不易奠后。羲献相传,古质今妍。而书为心画,古今不易。视觉经验,昔弱今强,而应目会心,千古同慨。国康初谓余曰,“吾之刻印,富现代感!”余质之曰:“何以见之?”答曰:“富张力,极动势,抒个性。”余辩之曰:“当代印人,莫不以此自鸣,而少入法眼者,何哉?君其无异乎? ”答曰:“吾以传统为庭庑,以新机为气韵也。”余始恍然曰,国康自谓之现代感,得非“质沿古意,文变今情”者乎!其“古不乖时,今不同弊” ,岂偶然哉?
余尝论艺云:“天然功夫,如鸟两翼。传统得于功力,天然发自个性。无功夫之天然,何异小儿?失天然之传统,个性凋零。必也赖功夫而发个性,离习气而成风格也。”国康学力深厚,故铁笔纵横而不失准的,而其彰显个性,卓然成家,则始于择近代之高端,扬其长而补未逮,发前人之础润,弘诸己而滂沱。师造化之神奇,寓铁笔以生命。解诸艺之同理,求通常而达变。观风吹草动,入篆刻之微茫。见打铁截竹,纳张力于印学;思老藤苍苔,悟骨外有肉。比新旧影片,更觉时代有别。至于广告之简明、版画之黑白,凡所经历擅长与感悟者,一一纳之于篆刻。故其方寸之内,气象万千,铁笔奏处,风雷激荡,生命之***,精神之灿烂,无不现于腕下矣!
余少小亦耽篆刻,及长专事赏鉴。著述书画,偶及印学,早已老眼昏花,篆刻荒疏亦久。不意国康谬认赏音,以新版印集即将付梓,关山千里,来京索序,扫榻深圳,倾谈既往。余遍览近作,惊其才艺非凡,闻其略历,钦其自学成才。偶然阅其旧谱,见已钩去若干,论其长短,亦谓朱文无稿操刀,正在知难而进。足见其严以律己,贵有自知也。国康岂狂人哉!乃略述己见,聊为引玉之砖,并谓国康曰:“高才年方知命,已名动遐迩,大展雄才,来日方长,金石寿永,勿以求索日众而忘其将传百代也!”国康曰:“然。”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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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永年、男、北京市人,1941年11月生。现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导、研究生部主任。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会员书画碑帖组召集人,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出版书籍:《访美所见书画录》、《书画史论丛稿》、《横看成岭侧成峰》、《江山代有才人出》、《晋唐宋元卷轴画史》、《扬州八怪与扬州商业》、《华嵒研究》、《王履》。
编著:《扬州八怪考辨集》、《王翚精品集》、《昆仑堂藏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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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钟国康 于 2009-8-15 08:09 编辑 ] em5 em1 em1 em1 em1 em1 em1 em2 em2 em2 em1 em1 em1 em1 em1 em1 em2 em13 em13 em13 em13 em13 em13 em13 em20 em2 em2 em2 em13 不得不说老薛这序写得用心、精彩!老钟没少花银子吧? em13 em13 em13